万字长文!人民日报记者两赴哀牢山核心区带你深度了解
因为报道需要,记者曾两赴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一次夜宿新平哀牢山追猿,一次夜观南华哀牢山鸟道候鸟迁徙。加上一次从玉溪新平进入,开车经普洱景东、镇沅穿越哀牢山,以及在大理市太邑彝族乡的采访时踏访哀牢山的起点及红河源,因为工作需要,没少去哀牢山。
要理解哀牢山,必须将哀牢山山脉、哀牢山自然保护区和哀牢山景区区分开来。作为山脉的哀牢山,西北接云岭、在大理市紧挨着苍山,东南连绿春黄连山;山腰以上人际罕至处,早年间不少区域被划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后续部分州市也划定了相应的自然保护区,保护区核心区及缓冲区内禁止旅游,即便实验区开展旅游业要受到诸多限制,仅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包括了玉溪市新平县,普洱市景东县、镇沅县,楚雄州双柏县、南华县、楚雄市六个县区,此次发布通告禁止擅闯的就是哀牢山国家级保护区楚雄管护局。如果说保护区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那么在哀牢山非保护区和哀牢山保护区实验区范围内,有序利用则显得很重要,从嘎洒小镇到茶马古道,在记者看来,哀牢山内旅游资源丰富,反而是景点和旅游配套设施远远跟不上发展需要,这也是为何部分道路一侧停满了车辆。
突然蹿红,对哀牢山来说是难得的发展机遇,但也带来了不小的治理能力挑战。先说四个观点:一是哀牢山上无凶兽;二是哀牢山上很危险;三是游客请勿擅闯非参观区域;四是善用“哀牢山”神秘感开发旅游。
哀牢山上无凶兽。三年前,记者跟随保护区工作人员穿越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新平片区,进行西黑冠长臂猿种群调查(文末有详细的记者手记和报道,有兴趣的可以借鉴)。所经之处,护林员能够清晰识别出野猪、黑熊等动物的踪迹。但在哀牢山上,最危险的动物却不是这些大型动物,而是不期而遇的毒蛇蚊虫,因为被蚂蟥盯了,记者下山时才发现脚踝处全是血。
大型猛兽虽然不多,但哀牢山是我国西黑冠长臂猿、菲氏叶猴、绿孔雀的主要分布区之一,生物多样性十分丰富。夜宿哀牢山,记者幸运地听到了西黑冠长臂猿的天籁和声,深感“两岸猿声啼不住”所言不虚;但遗憾的是四五次进入哀牢山,却尚未一睹哀牢髭蟾的真容。
哀牢山上很危险。去哀牢山追猿那次前不久,4名地质调查队员在哀牢山罹难,出发那天,恰好东航坠机,要说完全不担心并非实情,但内心确实不会担心凶兽。对绝大多数野生动物来说,人类才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对一只健康的动物来说,你没发现它,它早已感受到了你,不等你遇到它,它们早已躲开了你。哪怕进入原始森林,除了鸟鸣声和夜晚的鼯鼠叫声,哺乳动物的身影极其罕见。
其实,在中国当下,野外最危险的不是猛兽,而是迷路以及可怕的失温。横穿哀牢山,护林员们熟悉林中道路,带足了干粮,夜宿点以塑料布遮雨,睡袋里和衣而睡,即便如此,记者当天还是着凉了,幸好护林员提前备了药品,猛灌热水才逐渐恢复。
游客请勿擅闯非参观区域。不管是传说中的哀牢古国,还是小说里的云南虫谷,天气瞬息万变的哀牢山,以及薄雾弥漫的原始森林,“神秘”成为哀牢山出圈的密码。
但记者首先要提醒的是游客请勿擅闯非参观区域。依照国家有关规定,未经批准不得进入保护区核心区,非法闯入保护区核心区属于违反法律行为,这也是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楚雄管护局发布了重要的公告,最高可罚款5000元的法律依据。
哀牢山面积极其庞大,保护区管护人员有限,无法完全管住擅闯保护区的行为。但进山就是风险,尤其需要游客自觉。尽管多次进入哀牢山,但记者自忖进山绝对迷路,迷路绝对走不出来——森林遮天蔽日,根本没办法辨认方向;哪怕是夏天,雨后或者一阵雾雨袭来,都非常容易导致失温。
此外,一旦迷路,救援极端困难。地质调查队员失踪时,两个州市投入数百人搜救,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保护区核心区内除了很少有人类活动痕迹,景观和景点游览线路基本一致,唯有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若不是因为有护林员陪同且是因为工作必要,记者绝不会进入保护区核心区。
善用“凶兽”概念吸引游客。其实,哀牢山到处都很美,大可不必擅闯保护区。此次哀牢山意外出圈,进入新平茶马古道景区的道路沿线停满了车辆;而在楚雄州南华片区,自从人民日报推出的候鸟派出所登上热搜之后,当地连续举办观鸟周。从瀑布到林海,公路沿线的哀牢山,景色绝美。
不过,哀牢山并非全是保护区。保护区外围,生态旅游潜力巨大。从茶马古道到旗舰物种,哀牢山旅游资源丰富,但目前开发极其初步。明星物种分布区域往往远离人类活动区,候鸟迁徙的鸟道也不适合向普通游客开放,由于存在生态约束,村庄基础设施建设、村民发展产业,都存在不少的生态限制,以致于为保护物种做出重大贡献的当地群众很难直接从保护中获益。客观来说,哀牢山跟很多自然保护区一样,生态优先做得挺好,但是绿色发展存在短板。
因此,绿色发展更需要在法律规定内,探索新路径,不管是在保护区外开展徒步游、采菌游,还是在部分区域建设生态体验点,开发哀牢山旅游资源尚需地方更多积极作为。
先是一个生态版头条报道西黑冠长臂猿种群监测,后是记者调查一个整版报道绿孔雀保护,6月9日、10日,人民日报接连大篇幅报道云南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而报道区域均是位于滇中的哀牢山。作为首位进入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的记者,任凭思绪飞扬写下了这篇哀牢山三夜。
记者曾在鲁甸地震当晚赶到震中龙头山,也曾跟随护航编队报道湄公河巡航、夜宿金三角;但此行深入哀牢山核心区,是入滇十年来最难的采访。作为记者手记,篇幅很长,以致超过了见报稿两倍。但正如文末所言:这是记者一次难得的采访,却是护林员的日常。仅以此文,向一线动物保护工作者致敬!
预报未来三天无大雨,记者3月21日星夜赶赴云南省玉溪市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者竜乡,以便次日跟随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新平管护局巡护员进山,体验式采访西黑冠长臂猿种群数量调查。
对外,记者说去玉溪报道西黑冠长臂猿,却没敢报告是进哀牢山。山中天气瞬息万变,去年曾有4名地质调查队员在哀牢山遇险;出发当天发生空难,上山之后手机信号中断,不管是不是真的存在危险,担心总归难免。
但西黑冠长臂猿,就在那哀牢山里。作为记者,很难抵抗首次挺进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的诱惑,何况还有望听到西黑冠长臂猿美妙的“二重唱”。
此前,因为采访绿孔雀,记者见到了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新平管护局局长郭斌,他看记者身板还行,盛邀记者进山采访西黑冠长臂猿种群监测。国内长臂猿物种数量不少,但从个体数量上说,八九成是西黑冠长臂猿。
机会难得,记者却没敢立马答应:长期报道生物多样性,记者并不怕负重一二十斤、走五六个小时山路的辛苦,也充分相信当地调查队员的专业性,但谁也没法完全忽视进山的危险性——那天下山时,远处晚霞映红了天,新平管护局者竜管护站马鹿场哨所外却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没有手机信号的核心区若遇到这样的天气,对安全将构成极大的威胁。
郭斌局长答应安排李林国跟记者同行,坚定了记者进山的决心。五年前,记者曾在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试验区茶马古道附近采访过外号“林子”的李林国,他家就在者竜乡,小时候经常一个人进保护区核心区。路熟,可提高安全系数;追猿七八年,他在树下唱歌,“习惯化”的西黑冠长臂猿一家在树上该干嘛干嘛,李林国是西黑冠长臂猿的“土专家”,一路都可采访。
此次进山,机会窗口很短。西黑冠长臂猿种群数量调查为期一个半月,但今年云南三月下雨的天数比往年要多。一旦进入雨季,山路难行尚且可以克服,山路湿滑将导致受伤的风险大增;特别是在核心区内,避雨、取暖会出现巨大的困难,受伤、生病却不能及时从山中撤离,一旦失温,可能会出现生命危险。
上午接到通知,中午处理完手头工作后,记者就从昆明直奔新平,赶到县城时已是晚上六点。简单吃过晚餐、取上装备,抵达者竜乡管护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此次新平县西黑冠长臂猿种群数量调查,共分者竜、水塘和嘎洒三个片区,者竜离县城最远,但西黑冠长臂猿也最集中。
早上10点,记者跟护林员陆续前往者竜管护站集合。见到李林国,记者悬着的心,落定了大半。分社司机、此前当过兵的杨艳波也坚持上山:“与其在山下干着急,还不如上山陪着你。”
加上本地护林员钟应兴钟叔、张贵昌张叔和李忠华、李富勇两位80后,一行七人计划在22日中午抵达保护区核心区外围的马鹿场哨所吃午饭,然后耗时四个小时抵达宿营地;夜宿营地后,23日一早7:00前赶到附近的听点开展为期半天的西黑冠长臂猿种群数量调查;下午拔营前往白沙河营地;24日,上午在白沙河参加完调查后,保护区将接应记者下山,而林子一行继续开展为期三天的调查——由于西黑冠长臂猿并非每天鸣叫,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遗漏,每个听点都需要连续三天的监测。
为了减轻负重,记者不仅没带电脑,连采访本多余的纸张记者都拆了下来。野外工作忌讳逞能,不给监测队员添麻烦,算是记者此行最大的贡献。
除了睡袋、雨衣、胶鞋、迷彩服、防潮垫这样的装备,此行最大的负重是食品和药品。食品最主要的是肉、米、面条;上山一次实际上对于巡护人员来说也同样不容易:最基本的便是带上充足的食物。药品除了白药还有蛇药——尽管雨季尚未来临,但山中不比镇上,一旦用到却没有,可能会出现生命危险。
不过对于年近六十的钟叔来说,他还有自己的必需品:10斤白酒。十几年的护林员生活,为了驱寒,钟叔有些酒精依赖,饭后睡前必饮酒,且是用海碗豪饮。
除了常规负重,五位监测人员人手一个打火机,还分别带了松明子、蜡烛、薄轮胎。记者后来才体会到,若不是长时间在山里,保暖远比食物重要。
从者竜管护站到马鹿场哨所,有条土路,开车一个多小时。在马鹿场哨所吃过午饭,林子提醒记者将水壶灌满;上山前,同龄的李忠华递给记者一根木棍,记者开始只当“悟空有了金箍棒”;上山后才明白,登山棍一样是进山必备装备——无树的陡坡,帮助记者爬上去;河畔陡崖,防止落水或者滚下山去。
下午一点多,调查队员正式从马鹿场哨所出发。林子很快走在了前面,但又很快放慢了脚步——他怕记者吃不消,故意压慢了速度。
“你们上山就像我们进城,肯定不习惯。”五年前采访林子,我们聊的都是西黑冠长臂猿,五年沉淀,我们彼此的了解更多停留在朋友圈。但人生有几个五年?再次相见,感情无需多言。
林子和记者说,除了保护区工作人员和极个别专家,哀牢山保护区核心区极少有外人进入,记者将是进入新平县内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的第一个媒体人。
因为走得不快,记者正常采访的习惯很快暴露,不停跟林子提问,林子有问必答。持续上坡,脚踝生疼。记者问走了五分之一没,林子说没有,记者说六分之一有了么?林子看了眼时间,说:“我们走了半小时,而到目的地需要四个多小时。”他说:“你别管多远、也别管多难,你一直走,就到了。”
四五十度的上坡是累,七八十度的坡度是难,向下的斜坡则是险。山路难行,好在登山棍给力。最近一年,记者每周三次两公里沉淀的体力和引体向上手上磨出来的老茧帮了大忙——杵棍子时,掌心的老茧磨开了口子,虎口生疼。而记者只是单纯背着自己的装备,林子每人却还需要备着十几斤肉、菜、米。对于钟叔这样的护林员来说,每月他们至少要在自己的辖区巡护22天,每月要集中巡护一次。
即便是在林中,人依然是王者。一路上,野猪、熊的痕迹到处可见;鼯鼠、麂子的叫声若隐若现;记者没有目击兽类,倒是鸟时不时穿越林间。
这倒不是因为林中野兽少。“哪有动物不怕人?”张叔说,视力、听力、嗅觉,野兽都比人好得多,早早发现人类靠近就会远远回避。反而是森林中的蛇和蚂蟥,对巡护人员来说更危险。
为了确保我的安全,哪怕记者走再慢,李忠华也会跟在记者身后。既避免前方遇到危险,也避免记者跟不上队伍落单。时不时飘来的大雾,弥漫茂密丛林,十米外就会见不到人,一旦山中迷路,会有生命危险。
一路上时雨时晴,林子表情也慢慢变得严肃:一旦下雨,此行将充满变数。隔一段路程,林子会让大家歇脚。林子选的歇脚点,既可以补水,也能跟外界联系。“护林员巡山时收到短信,才发现有些山头有手机信号。”
歇第三次后,记者跟随林子继续上路,体能已快耗尽。可能是看记者越来越吃力,极少言语的李富勇喊了句:“还半小时就到啦!”像是自言自语,但用的却是普通话。
下午五点,远远看到一个白色防水布搭建的棚子——原来李富勇真没骗人。没有半点兴奋,记者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脱下湿透的衣服,发现后背已经满是盐渍绘制的地图。
林子他们却没一个人闲着:铺防潮垫、取柴、生火、做饭。不多久,记者就看到了外面冒起的炊烟。“雨不大,火好生。”李忠华跟记者比划:最好用的是卫生纸,上面把木头搭成三角架,下面放枯叶,然后用卫生纸点,不难;不过李忠华也说,雨季最好少在山上过夜,晚上冷得很。
这时记者才有精力仔细端详营地:一个坡度比较小的背风坡,几根木头搭建顶,覆盖一层塑料防水布,便是当晚的夜宿点;坡下是条小溪,取水方便;加上旱季,临走时好熄灭火堆。
钟叔很快将五花肉串起来放在火堆旁烟熏,一来减轻重量,二来防止变质。李忠华用木头削尖给记者串了几片肉,示意记者烤着吃。“上山吃的管够。”李忠华和记者说,菜会选择容易保存的,而肉会根据天数确定带多少,米则会有余量;最初肉新鲜,适合煮或者烤;之后肉会炒、炸。在山里才发现,最原生态的吃法是烧和烤;煮、炒、炸反而需要器具。
晚上六点,我们围坐在营地前面的桌子上吃饭——桌子其实是块木头,用砍刀砍平;座位则是原木。这时记者才发现,李忠华粗中有细:在他手里,砍刀不仅用来开路、砍枯木,剁肉、切菜,甚至还可以做桌子、削筷子。
当晚,记者没有洗漱。到了野外,干净卫生跟人已经无缘,最大的需求是生存和安全。
当晚,记者依然被林子他们挤在最中间,避免着凉。怕半夜冷,记者将烘干的衣服全部穿上,早早钻进了睡袋。
核心区第一夜,记者睡得并不好。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虽然防雨布并没有漏水,可是七个人呼出的水汽凝结在防水布上,外面雨一冲击,小水珠再次打散成水雾,落在脸上。时不时被冰醒,记者索性将脸埋进了睡袋。后半夜睡熟,一睁眼已经是七点。
林子说,当天下雨,上山开展西黑冠长臂猿种群调查的计划取消。其实听点不远,离营地也就半小时。“下雨它们也不经常叫。”林子说,下雨天冷,西黑冠长臂猿的活动频次下降,考虑路上安全,加上觉得次日还有机会继续听猿,林子决定在营地静观其变。
走出帐篷看天气,记者感觉有点鼻塞。林子找出感冒药,李富勇则从火堆里翻出烧透的木炭,扔进干茶里,浇上热水自制凉茶,两大碗灌进去,记者身体才暖和过来。
吃过早饭,索性在营地跟林子侃猿。其实这次来者竜片区开展种群调查,林子是临时抽调。他自己的辖区,在哀牢山保护区的试验区茶马古道。此前,他和另外两位同事实现了对西黑冠长臂猿“小新”一家的“习惯化”。
为了知道西黑冠长臂猿家庭结构、关系如何,2010年,林子和另外两位同事开始在专家指导下开展西黑冠长臂猿“习惯化”观测——通俗说,就是靠近西黑冠长臂猿所在的树,近距离观察西黑冠长臂猿的行为。
生活在树冠层的西黑冠长臂猿,其实想要见一面特别不容易,保护区有的工作人员二十多年只见过一次西黑冠长臂猿。“但大家都知道哪里有西黑冠长臂猿,它们独特的叫声,可以传到两公里外。雄猿领唱,然后雌猿跟唱,幼猿会附和两句。通过叫声,能够大概判断这个西黑冠长臂猿家庭的构成。”林子说。
西黑冠长臂猿生性警觉,别说见到人,稍微听到一点动静就远远跑开了。林子知道追猿不易,但毅然参与了“习惯化”监测。他说:“局里出钱,认识我们自己家乡的猿,没理由不参加。”
“习惯化”监测依然是从寻找猿啼开始。有时几天才能听到一次叫声,最多一次40多天没听到西黑冠长臂猿叫声,林子还以为“小新”一家搬走了。
为了追猿,林子和同事四点就要起床,5点不到就要吃完饭。六点前到山顶,然后根据猿啼去找猿、追猿。晚上回到观测站往往已经九点,晚饭都不想吃了。林子和“小新”一家的第一次见面,只持续了两分钟。林子兴奋的第一时间找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向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研究员蒋学龙报告:“终于见到了!”第一年,见了十几次,累计碰面只有一两个小时。花了近两年时间,许是西黑冠长臂猿累了、懒得再躲,也可能是西黑冠长臂猿确信林子不会伤害它们,才终于实现了对西黑冠长臂猿家庭“小新”一家的“习惯化”。
林子说,2011年,“小新”一家领地内,出现一大一小两只母猿,看体色像是姐妹俩。他给两群分别命名为A群和B群。很快林子便发现,“小新”频繁在两家西黑冠长臂猿间穿梭;而A群的女主人则展现出强势的一面,时不时来驱赶B群成年雌猿。
一开始,小新会照顾两群猿,2013年初,B群的成年雌猿生下“小新平”,“小新”干脆留在了B群。被激怒的A群女主人,时不时跑来驱赶。哪怕是林子他们在林下通过呼喊劝架,也全然不顾。
随着“小新平”慢慢长大,B群雌猿开始教“小新平”学着独立生活:三个月大,雌猿开始用脚拉着“小新平”倒立,让它逐渐习惯树上生活;之后,让“小新平”尝试抓着树干,时不时用脚拉下“小新平”看它能否抓牢;“先是树枝浓密之处,慢慢才去稀疏的地方,就像咱们教孩子走路。”林子说这话时,仿佛在说自己的孩子。
实际上,“小新”一家可能也将林子他们当成了朋友。林子说,有回他正在监测,猛地发现“小新”一家迅速来到了他的头顶,只听身后树叶刷刷作响,才发现是群灰叶猴前来挑衅,看到护林员,灰叶猴不敢上前,只能后离开。“‘小新’相信我们会保护它们呢!”林子说。
长期近距离观察,林子能从猿啼中分辨出喜怒哀乐。一般而言,才组建的家庭往往在一年后才能实现优美的二重唱;而孤猿的鸣叫中又往往带着几分哀怨。有回A群雌猿捉到一只松鼠,小新凑近想要分享,没想到抢的时候松鼠掉到了地上,惹怒了雌猿。“那几天,‘小新’叫的时候雌猿不叫;雌猿叫的时候‘小新’也懒得理。‘小新’一靠近雌猿,雌猿扭头就离开。”林子说,夫妻感情好的时候他们也会拥抱、亲吻,有次“小新”生病差点从树上翻下去,雌猿一把拽住;下雨的时候,“小新”又会和雌猿将“小新平”夹在怀里。
林子说,这几年,“小新”越来越懒得动弹,有时候干脆躺平随便林子观察。而“小新”的原配这几年也再未生育小猿。林子猜测,“小新”夫妇可能已上了年纪,体力不比从前。“我说的这些是我看到的,要是想了解西黑冠长臂猿的习性,还得问蒋学龙老师。”
3月23日,雨时断时续,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睡前商量,24日如果雨停了,拔营前往下一处营地白沙河;如果依然大雨,我们则原路返回。看出记者失落,林子安慰:“不管怎样,我都带你去听点听猿!”
担心第二天生火困难,当晚没有浇灭篝火。夜里四点,记者被大雨声惊醒,听到钟叔起夜出去重新添柴。前半夜狂风大作,后半夜大珠小珠落玉盘;第二天一早,李忠华早早起床继续添柴,只是这次他没有捡拾地上的树枝,而找了些长在树上的枝杈。李忠华说:“地上的枯枝如同海绵,含水量更高,反而更难引燃。”山中生活,经验是可贵的财富。
7点整,林子如约带记者到杨吉利山听点。张叔、李富勇没二话,又一前一后陪着上山。因为此前已完成了杨吉利山的三天调查,没有硬性工作任务的林子一路上格外轻松。
其实,想见到西黑冠长臂猿并不是特别容易。有保护区工作人员参加工作20年,只见过一次西黑冠长臂猿。此行记者的目的也并非见西黑冠长臂猿,而是听猿。
猿啼有两个作用,一是呼唤共同生活的亲属聚拢——晚上可能不同西黑冠长臂猿会栖息在不同树上,相当于集合号;二是宣示领地,“我家叫的响,你敢过来试试”,大概像口号。此外,有些才成年的西黑冠长臂猿,会通过鸣叫寻找异性,求偶组建新的家庭。
西黑冠长臂猿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一群西黑冠长臂猿的活动半径大概为500—1000米的山林。假如没有山梁阻碍,猿啼能传到两公里;每支调查队伍会分做两组,在两个听点同时记录猿啼的方位和声音大小,通过三角定位就能大概确定猿群的位置。五百米内的猿群,除非同时啼叫,原则上算作一群,从而数出西黑冠长臂猿的群数。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西黑冠长臂猿偶尔不叫,每个听点至少要连着听三天。如果有的片区有近期的猿群目击记录但是没听到猿啼,则再去补听。
听点选择很有讲究:最优选择眼前开阔的山梁,那样能听到四周的叫声,不容易被阻碍;数量太多,工作量太大,难以在雨季来临前完成种群调查;听点太少,又很可能出现统计遗漏,导致种群数量偏低。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40个听点比上回的187个听点大大压缩。
不到七点半,记者一行冒雨抵达听点。雨时大时小、时下时停,加上山顶风大,汗水雨水被风一吹,冻得记者直哆嗦。林子说,以前寒冬腊月陪专家上山听猿,为了驱寒,有的专家喜欢摇树,有的专家则靠跳跃,有回说着说着,只听“哎呦”一声专家不小心摔下了沟里。
半个多小时,依然没听到猿啼。林子说:“再等等,我觉得你是有缘人。”闲聊间,一声猿啼隐约传来,林子和李富勇立马进入状态,开始记录时间。先是雄猿领唱,后是雌猿合唱,远远地传到听点。猿群很给面子,足足唱了8分钟。
林子迅速确定猿啼的方位和距离,给记者示范如何在图上打点。借着打点的机会,林子比照此前记录,和记者说这群猿此前已经听到过。记者心满意足之际,又有一只猿连续叫了两声。“这是雌猿,此前也有过记录。”林子和记者说,杨吉利山这个听点覆盖范围内,第一次调查有5群西黑冠长臂猿,今年这次调查至少听到了8群。
林子坦言,西黑冠长臂猿的种群数量调查,采取的其实是统计加估计的方式。一方面,需要调查人员在听点统计西黑冠长臂猿家庭群数量,基本准确的统计出一个片区有多少群西黑冠长臂猿;另一方面,每群大概有多少只西黑冠长臂猿个体,则通过访谈结合计数等确定一个系数,乘以猿群数便是西黑冠长臂猿的数量。这也是怎么回事不少西黑冠长臂猿种群数量采取“多少群、多少只”表述的缘由。
9点左右,看记者冷得很,林子提议下撤。林子介绍,如果是正式调研,需要从7:30听到11:30,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漫长的等待。
这并不是一次完美的调查过程。但林子说:“种群数量调查,本来就没法保证每次都成功。”
从听点回到营地路上,林子专门上山找到有信号的地方跟者竜保护站站长李忠文联系,确认未来仍然有雨,再继续到白沙河监测很难找到不潮湿的地方搭建营地,林子决定放弃原本的监测计划,拔营回马鹿场哨所。
“其实山里不怕雨,怕的是冷。如果是冬天,这样的雨一下我们立马就要下山,否则一旦大雪封山,会有生命危险。”林子说,哪怕是下再大的雨,护林员也都能生起火来,但是连续几天下雨,地上太潮湿,晚上扎营睡觉是个烦。
回营地吃过早饭,钟叔将碗中的一两白酒一饮而尽,我们开始后撤。此时,钟叔带来的十斤白酒已经剩下不到一半,倒是大米没吃多少。记者看出,几位护林员之间很少聊天。林子解释,这倒不是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语言,长时间在一起,护林员之间该说的早就说完了。
下山大多数是下坡,林子心情不错,说:“在野外,爬坡你别叫苦,下坡你也不用觉得幸福。你爬的所有上坡,回程都是下坡。”
“其实巡山护林习惯了还好,你是赶上了下雨,平时不咋个。”李富勇说,这几年同龄人多半已经外出务工。“我们上山巡护是保护,他们进城务工、少打扰这片林子,实际上也是保护。”其实,护林员的收入并非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对李富勇来说,护林员的两万多元收入,够一家人日常花销,加上不影响农活,又能就近照顾家人,他觉得是份不错的工作。
“要想赚钱,还是要出去务工。”钟叔家里种了橙子、沃柑、血橙,一年收入十几万。“我就爱大山里这口空气。”林子调侃:“也舍不得我姐!”对大多数护林员来说,与其说是为了巡山护猿,不如说是为了给家人更多陪伴。
除了护林员的工资,林子加工茶叶一年有两万多的收入,家里并不宽裕。“钱多买东西就挑一挑,钱少就省着点花。但我得赶在孩子读大学前,给俩孩子一人攒十万块钱。”林子说。林子家离茶马古道开车要一个多小时,为了省钱,他一两周才回一趟家。前不久,林子咬牙花9000元钱买了辆二手车,他说:“骑摩托车,膝盖冷的受不了。”
“这趟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咱们7个平平安安。”下山路上,张叔话多了起来。常在山里走,哪怕最优秀的护林员也难免受伤。去年林子滑倒恰好被自己的刀划伤,手指缝了五针。
记者在不少大树下,看到成千上万颗种子。然而,绝大多数可能仅仅是鼠类的食物;而幸运没被吃掉的,可能也未必能够落到泥土上;即便发芽,也未必能够躲过有蹄类动物的啃食;长成幼树也不是万事大吉,无法跟父辈争抢阳光,可能也会慢慢枯死。“生命是场意外的惊喜。”林子说,大树的死亡,可能给幼树提供生存空间。一趟哀牢山,让记者重新认识了大自然。
开路的钟叔,时不时刷一下竹子、铺垫下石头;拖后的李忠华,则时不时拖几根木头搭桥。过段时间,他们还要继续上山调查西黑冠长臂猿种群数量。
返回马鹿场哨所,已是中午。记者脱下鞋子烘烤,才发现裤腿上沾满了血污,才发现被蚂蟥偷袭。两日大雨,车无法开上马鹿场哨所,记者一行只能步行下山,直到五点才抵达山下最近的村子。
李忠文早已煮好姜汤准备。脚底生疼,大家歇脚,话题也自然回到了西黑冠长臂猿保护。“虽然还在调查过程中,但从目前已调查区域的数据看,新平县内的西黑冠长臂猿种群数量显著增加了。”李忠文说,西黑冠长臂猿是这片树林的伞护物种,种群数量的增加也代表着森林质量的改善。
“哪怕是保护区外围的林地,现在人为干扰也很少。”李忠文说,随着电替代柴,农户已经很少上山;保护区内,重楼居群也逐渐开始恢复。
根据记录,西黑冠长臂猿在野外的寿命也就是二三十年。8、9岁西黑冠长臂猿才会性成熟,怀孕七个月,哺乳期两年半,正常生育间隔会在三年以上,一只雌性西黑冠长臂猿一生也就是三到四胎。由于西黑冠长臂猿家庭是一夫一妻或者一夫两妻的家庭式生活,一旦附近没异性,就会出现孤猿,栖息地碎片化对西黑冠长臂猿种群繁衍的影响格外大。
林子说,西黑冠长臂猿繁殖周期长,保护想要明显见效得花上几十年。“茶马古道那片其实是次生林。只要开始保护,何时不嫌晚。“林子盼望“小新平”是只雄猿,那样或许可以接班“小新”,成为新的家长。
李忠文表示,除了栖息地保护、生态廊道修复,科学有效的监测、对西黑冠长臂猿习性的研究同样重要。此前,林子曾经尝试用红外相机拍摄西黑冠长臂猿活动,然而生性警惕的西黑冠长臂猿只会留个背影给监测人员。蒋学龙表示:“尽管一些现代科技可以辅助西黑冠长臂猿习性的研究,但是人工观测和种群调查对西黑冠长臂猿的研究依然无法替代。”
受疫情影响,去茶马古道的游客少了很多,对西黑冠长臂猿感兴趣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林子多少有些失落。“其实追猿我也不图啥,但是希望有更多人来关心关注我们这项工作。”林子说,这次调查可以让更多护林员了解西黑冠长臂猿,也希望能够通过媒体的报道,让社会更加关注西黑冠长臂猿保护。
临别时,记者留下了每一位队员的联系方式,跟他们握手、或者拥抱——若不是他们一路陪伴,记者绝对无法在哀牢山坚持三天。记者一行将睡袋、雨具和巡护服留给了调查队员,他们未来还会需要这些装备。